- 作者/古格里.祖克曼(Gregory Zuckerman)
- 译者/廖月娟、张玄竺、锺榕芳、黄瑜安
新冠疫苗生死赛开跑
2020 年 1 月至 2 月
武汉淡水资源丰富,以各式各样的鱼料理闻名,另一个众所周知的料理是热乾面。武汉也跟其他中国大城市一样,建有许多杂乱无章的大型市场,贩售温体肉、水果、海鲜、蔬菜等,有些店家还会为客人现场宰杀活体动物。市场贩售的动物包括狸、麝香猫、水貂、獾、兔子、刺蝟、小鳄鱼、蝙蝠。有些蝙蝠的尺寸就跟鸡一样大,常作食物、仪式或药用。贩卖野生动物多属违法,虽然武汉市场中贩卖的物种,有三分之一都受到政府保护,但执法力度却不大。
在武汉市场中屠宰的动物极易受到感染,而且会传播病毒,这些动物通常都存放在狭小拥挤、卫生欠佳之处,利於传染病原体。武汉市场处理与存放动物的方式,一直以来多有争议,部分原因是在中国其他地方,相似的环境已经带来非常严重的问题。2002 年,SARS 冠状病毒首次出现在距离武汉约一千公里的中国南部城市佛山。当地有一个与武汉市场相似的市场,其内部及周遭都出现这类病毒。出现 SARS 早期症状的患者,将近一半的人都可能曾密切接触过上述提及的动物。
2019 年 12 月,众人开始流传武汉地区正在散播某种神秘的疾病。社群媒体与其他消息来源指出,许多人感染了某种呼吸道病毒。没有人知道为何会出现这种病毒。2020 年 1 月初,《华尔街日报》将这种疾病形容为「神秘的病毒性肺炎」,会引起「发烧与呼吸困难」。有些感染案例与武汉华南海鲜批发市场的小贩有关,华南海鲜批发市场是武汉市的大型市场,市场中摊贩多如牛毛、走道纵横交错。没有人知道这个疾病是源於这个市场,或是只在此处传播,但正在打击非洲猪瘟的中国政府随即明令关闭市场。
1 月 3 日星期五中午,张永振收到他急着想拿到的包裹。58 岁的张永振是复旦大学附属上海公共卫生临床中心的传染病专家,他收到的包裹是装在乾冰里的金属盒,里头有一个试管,装着武汉一家医院七位新病毒患者肺部清洗的拭子。这些患者都去过华南海鲜市场,或住在附近。张永振和同仁马上开始工作,连续 40 个小时没有停歇,整整两个晚上都待在实验室里。1 月 5 日星期天凌晨两点,研究团队已找出病毒的基因组(即完整的遗传指令组),并宣布这种病原体「与 SARS 冠状病毒十分相似」。他们也注意到,这种病毒的基因会在病原体表面产生棘蛋白,SARS 冠状病毒感染人类细胞的蛋白也与这种蛋白类似。
这个消息糟透了,因为 SARS 使中国损失惨重,还引发社会动荡不安,让中国政府焦头烂额。如果新的病原体与 SARS 一样,那中国就麻烦大了。当地的科学家知道这点,中国高层也心知肚明。然而,接下来的一周,中国当局努力做的是稳定民心。武汉卫生机关高层表示,前一周并没有任何新确诊案例,这是个好消息。另外,他们也没有发现人与人传播的「重大」情事,不过他们并未解释何种程度可谓「重大」。
联合国国际公卫专责组织 WHO 发表声明,赞扬中国的公卫资源与监控疫情的公卫制度令人感到十分安心。武汉有全中国第一间生物安全等级(Biosafety Level)第四级的实验室,这种实验室专门研究致命的致病原,表示武汉其实是一座科学重镇。专家表示,即使真的有新的冠状病毒出现,也不太可能产生像 SARS 病毒那样的影响。卫生当局从 2002 年的疫情学到很多,中国政府也做好准备应战。
相较於卫生当局和其他人流露出的冷静与自信,张永振与其他中国科学家则开始对武汉的病情有所警觉。他们特别担心某个家庭,这个家庭有六个人,他们住在深圳,一个比武汉更大的城市,离武汉有一千公里远。过年前,这个家庭曾到武汉度过一周的时间,现在,有五个家庭成员感染武汉的新兴病毒,每一个染病者都病痛缠身,包括发烧、上呼吸道或下呼吸道感染,以及腹泻。
旅行期间生病很正常,但这次事件麻烦的地方,就在於有一个家庭成员并没有去武汉,却在与其他家庭成员接触数日後也感染武汉的新兴病毒,这表示这种病毒可能会在人与人之间传播。同样令人担忧的,还有另一位十岁的家庭成员。《刺胳针》事後撰文写道,这位小女孩「不服父母管教」,因为她在武汉度假时,并没有跟其他孩子一样戴上医疗用口罩。她後来也感染病毒,却没出现任何症状,这对她是件好事,但对其他人来说简直糟透了。对张永振与其他科学家而言,这表示国内或其他地方有许多无症状的感染者,他们带有新兴病毒并四处移动传播,但所有人都浑然不知。
同时也是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一员的张永振,必须想想下一步该怎麽走。负责监管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内阁层级机关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在几天前发表一份内部声明,要求曾测试新兴病毒的研究室,将新兴病毒的测试样本销毁或交付政府,并禁止所有人发布与病毒有关的研究。
张永振看了手机,发现爱德华.霍姆斯(Edward Holmes)又寄来一封信,他这几天都一直寄信给张永振,但张永振都没有回。爱德华.霍姆斯是雪梨大学的传染病专家,他之前与张永振共同撰写几篇科学论文,探讨数种新兴病毒的演变,他们甚至正在撰写武汉各地呼吸道疾病的论文。而现在,霍姆斯听到武汉新兴病毒的传言,他急切地想知道张永振对於这个新的病原体了解多少。
「你有在研究这个新病毒吗?」霍姆斯在另一封电子邮件中问道。
张永振并没有回覆有关他的研究或新病毒的种种细节,但在 1 月 5 日星期天早上,也就是在张永振排出病毒基因组的几个小时後,他便寄一封电子邮件给霍姆斯。霍姆斯读信的时候正在车上,他太太开车载着他和从英国远道而来的家人到雪梨的海滩出游。
「请立刻打给我!」张永振的信里写道。
霍姆斯暂时离开家人,并打给张永振,他们开始讨论这个新兴病原体的细节,以及这个病原体与先前的致命病毒有何相似之处。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得出一样的结论:
「这是 SARS 病毒,就是 SARS 病毒!」张永振说。
该死,又来了。霍姆斯心想,又来一个险恶的冠状病毒了。
张永振和他的中国同事开始警告中国当局,张永振对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发出警告,接着飞到武汉,告诉武汉的公卫高层要采取紧急措施,在月底的农历春节期间来临之前阻挡病毒扩散。
这样还不够,霍姆斯告诉张永振。已经有愈来愈多案例出现在武汉、香港和其他地点。你非得跟世人分享这个病毒的基因资讯不可,霍姆斯说。如果是一个类 SARS 的病毒正在散播,那麽我们在几天之内就要准备好检测装备,也可能需要疫苗。但只有知道病毒的基因组成,才有可能生产检测装备、研发疫苗。
张永振犹疑不定。他是一个行事认真的科学家,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已经排过数千种病毒的基因组。而张永振也跟霍姆斯一样,清楚知道他手中握有的病毒基因资料,能够让他在顶尖期刊中刊出一篇优质论文。这是每一个研究员都想达到的目标,而张永振和霍姆斯的研究已受到着名期刊《自然》(Nature)的关注,这些资料对世界各地的科学家都会很有帮助。然而,张永振也明白,中国当局想控管新病毒的资讯。其他政府实验室已经将同样的遗传物质解码,中国高层於 1 月 8 日确认这是一种新的冠状病毒,但他们还是继续压着病毒基因的资讯。这对张永振来说是个警讯,即中国政府不想泄漏资讯,可能是怕招来外界审视中国处理新兴病毒的眼光。
张永振最近已经因为个人生活而焦头烂额了,几个月前,他的妻子因癌症过世,至今他仍沉浸在悲痛之中。撇开这个悲剧不谈,他的压力也很大,张永振忙着研究病毒,以至於有时候他一周会在办公室里睡个两三天。他现在最不想做的,就是让自己有更多压力,对於帮忙阻挡病毒,他已经做的够多了。不要逾越上司、不管病毒基因资讯,似乎才是明智之举。
这下换霍姆斯挫败了。等待基因资料的期待落空一天,就代表生产检测装备的日期再延一天,而这可能会危害全球人民的健康。霍姆斯和张永振手里握有大独家,而他们已经快输给其他研究员了。有传言说,已经有人排出病毒的基因序列,论文也在着手进行当中,但是有人拒绝将这些资讯发布出去。1 月 10 日,全球大型信托惠康基金会执行长杰若米.法拉尔(Jeremy Farrar)在推特上发文,说如果这个传言属实,真有人不愿发布如此重要的资讯,那麽「问题就大了」。
「我的天,那个人就是我啊!」霍姆斯想着。
霍姆斯打给法拉尔,询问他是否能联络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请他们分享病毒的基因序列,并说服张永振。接着,霍姆斯打给张永振,试着再次说服他。
「我们真的、真的很需要病毒的资料。」霍姆斯对张永振说。
1 月 11 日星期六早晨,张永振坐在上海虹桥国际机场跑道的一架飞机上,他准备飞到北京,警告其他的中国高层有关病毒的消息。此时,他接到霍姆斯的电话。
「你能不能发布资料?」霍姆斯问。
「我待会再打给你。」张永振说。
机组人员看到张永振在讲电话,便指示他挂断电话。
「你一定要把资料给我。」霍姆斯说。
张永振沉默半晌。
「好。」他温和的说。
张永振很快打了通电话给实验室的同仁,几分钟後,霍姆斯就在收件匣中,看到一封带有附件的信。他很快算了一下,现在苏格兰爱丁堡刚过午夜。安德鲁.兰柏(Andrew Rambaut)就住在苏格兰爱丁堡,他是一位学者,他有一个网站叫做 virological.org。兰柏和霍姆斯之前就说好,如果张永振发布病毒的基因定序资料,就要将资料公布在他的网站上。兰柏是个夜猫子,因此马上就接起电话,霍姆斯说已经把基因序列寄给他了。霍姆斯甚至还没有打开张永振的附件,他没有时间。
「可能是绿头苍蝇的 DNA,」霍姆斯说,「我还来不及看。」
52 分钟後,在美国东岸 1 月 10 日星期五傍晚,病毒的基因资讯公布了,全世界的科学家前仆後继上网下载,这个病毒後来被命名为严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冠状病毒 2 型(Severe acute respiratory syndrome coronavirus 2,简称 SARS-CoV-2 或 新型冠状病毒)。1 天後,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官方发布病毒的基因资料。霍姆斯如释重负,人类终於可以开始对抗病毒了。
「心中的大石头终於放下了。」霍姆斯说。
张永振也很兴奋,至少一开始是如此,但在一天後,他就遭到中国当局施压。中国高层很不开心,因为中国处理新兴病毒的方式受到外界批评,还有张永振没有经过他们的同意,就发布病毒的基因资料。霍姆斯寄信给中国高层,表示张永振的行为对全球科学发展与人类健康都有所助益,这是中国的荣耀时刻,请不要惩罚张永振,霍姆斯力劝中国政府。
然而,张永振的亲密友人指出,张永振的实验室很快就遭到关闭,理由是「重新认证」,实验室的资金也终止挹注。
——本文摘自《疫苗商战:新冠危机下 AZ、BNT、辉瑞、莫德纳、娇生、Novavax 的生死竞赛》,2022 年 1 月,天下文化。